方煜死后,他的夫人因哀思过度,不足三日,也撒手人寰。

    二人只留下一个儿子,已经到了能够记事的年纪。

    这一日,雨过天晴。

    山谷中草木葳蕤,嫩黄色的野花开了一大片。

    陆雪燃将两人尸身收殓下葬,又在坟前简单地立了一块碑,以刀为笔,上刻方煜同琳琅的名姓。一捧黄土、三尺青烟,算是送别了这两位朋友。

    她同方煜是旧相识。

    从前,她一人行走江湖时,因被云滟时暗算,中了对方的银丝蛛毒。性命垂危之际,幸得方煜所救。

    在疗伤的过程中,她逐渐爱上这位面容俊秀、性情温和的公子。

    但可惜,方煜早就心有所属。

    他出身扶风方氏,家世清贵,家中长辈早就为其相看好了门当户对的贵女。但方煜却爱上了自己身边的侍女,日久生情,他痴心一片,非她不娶。

    陆雪燃得知后,便识趣地离开。

    临走时,为报救命之恩,她赠方煜一枚护身符箓,告诉他“遇险时可捏碎,自己便会来助他”。

    十年弹指一挥间,陆雪燃不曾想到,两人再见,竟是方煜命丧无名谷之时。她堪堪赶到,也只救下其子一人而已。

    头七未过,坟茔尚新,但陆雪燃已打算返程。

    临行前,她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男孩——

    他大约七八岁的年纪,皮肤白净,内双的丹凤眼,眼珠黑白分明。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她开口问道。

    陆雪燃仍穿着那日的衣袍,其上缕金为花鸟,光照之下,熠熠生辉。

    这般华贵,仿佛刚从一场盛宴上抽身。

    男孩抬头看了她一眼,却又很快低头,仿佛被金色的纹饰烫伤一般。

    “方檀。”他低声吐露两个字。

    一自檀郎逐便风,门前春水年年绿。1

    陆雪燃在心中默念几遍,心道:她果真极爱方煜。

    琳琅,琳琅。

    她又想起了这个女人。

    记忆中,对方面容秀美、性情温驯,常常是安静地站在方煜身后,两人虽不言语,但偶尔双目交接,便可窥见其中绵绵情意。

    她重伤那段时日,也是琳琅照顾左右。

    想到此处,陆雪燃的心情更为复杂。

    她对琳琅并无多大敌意,相较于“爱一个人”,她的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    只是少年不识爱恨,乍然见之,却是一生最心动。

    如今,方煜同琳琅俱已身故,这偌大世间同二人有联系的,不过只剩下方檀而已。

    陆雪燃看向男孩,突然问道:“你要不要同我走?”

    “同我走,入我门下,随我修习法术。”

    “亦或是,做个普通人。”

    山风拂岚,女子的鬓发散落在耳边,有一种隐秘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。

    “做普通人,我保你今生安稳无忧。”

    “但入我门下,是做仆从,你需得任我驱策。从今往后,我要你往东,你便不可往西。”

    逆光中,陆雪燃脸上的神情瞧不真切,但她大约是在极认真地告诫。

    “你可要想好了。”

    然而不过片刻的功夫,方檀便做出了决定。

    “我跟你走。”他这样说着,语气中甚至还带有一丝急切,就好像是溺水的人迫不及待地抓住了那根可救他活命的浮木。

    “我不要做普通人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对此,陆雪燃并不意外。

    一个人倘若尝过那种人为刀俎、我为鱼肉的无力感,便会想要变强。

    “入我门下,待日后修为精进,他人生死,不过在你一念之间。”说着,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哨:

    “到那时,你自然不会是普通人。”

    只听一声哨响,一匹毛色发亮、两蹄生风的神骏便从天边踏云而来。

    陆雪燃踩住脚蹬,一个借力,便轻松地跃至马背——

    “上来!”

    她将手伸给了对方。

    东骧神骏,日行千里。

    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日,入夜后,二人停在天山脚下的一处无名小镇中,以稍作休息。

    因此地处漠北,靠近天山,气候极为寒冷。

    所以不过六七月的天,便已是风霜凛冽、长天雪满。

    夜色昏沉,月亮隐没在厚重的云层中。这座边塞小城仿佛睡着了一般,清冷寂寥的长街两侧,只有一两户人家点了灯。

    雪声簌簌,陆雪燃寻了一家客栈,为方檀点了些平常吃食果腹。

    两人进店坐下。

    店内人不多,很是安静,只有烛火在“嗤嗤——”地冒着响。

    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,瘸腿的小二端上一盘熟牛肉,并两碗热汤面。

    那牛肉色泽酱红、油润光亮,香气扑鼻,汤面上则是撒了些翠绿的葱丝,诱得人食指大动。

    小孩饿了许久,望见食物便忍不住吞咽口水,但仍是克制住,双手握拳,脊背挺直,唯独目光牢牢地盯住那盘牛肉。

    陆雪燃看见后,递了双筷子给他:“吃吧。”

    随后,她又解下腰间的钱囊,从中摸出一锭银子交予店小二,吩咐道:“烫一壶热酒来。”

    那人收下银子,似有些迟疑:“……这多出的银两?”

    陆雪燃取过桌上的青白釉茶盏,用滚水冲洗干净后,给自己倒了一杯茶。

    “不用找了。”

    长夜漫漫,寒风凛冽。

    窗外大雪纷飞,不多时,便已在青灰色的砖瓦上积了厚厚一层。

    因住店的客人少,戌时一过,做饭的厨子便熄灭了灶台。掌柜、伙计并洒扫的几个妇人一同围坐着,在大堂内烧起了取暖用的火炉。

    炉子上煨了羊肉汤,边上还有一筐冷饼。

    众人也不嫌弃简陋,就着热汤,一边吃饼,一边开始说笑。

    从六七十年前涿鹿陈氏的灭门惨案,谈至明月山庄沈庄主一夜暴毙的旧事。

    这偌大江湖、百来年光阴,竟也化作寥寥几语,尽付之于市井小民的酒杯中了。

    “你们可知,那陈琅昔日也是名门公子,同如今的玄明尊还是师兄弟的关系哩。不料一朝行差踏错,堕入邪道,竟变成了心狠手辣、十恶不赦的魔头。”

    烛火昏黄,说这话时,那人啧啧称奇:“不过,最后被他师兄亲手诛灭,也算是因果循环、报应不爽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倒觉得,这样痛快的死法有些便宜他。”

    “谁说不是呢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众人皆义愤填膺,就此一事,大谈特谈,颇有些“恨不得寻到这魔头的埋骨地,将其生生剖出、挫骨扬灰”的意味在内。

    你要问陈琅可害了他们的骨肉至亲?

    那倒不曾。

    只是人云亦云,若人人都说这陈琅是魔头,那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,连酒足饭饱之际偶然谈论起,都要啐一口唾沫以示羞辱。

    江湖就是如此。

    谈笑许久,众人都有些倦了。

    妇人们起身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,又打水来擦洗滴在桌上的油垢。

    跑堂的伙计抽空往那火炉内添了一把木柴,于是,炉子烧得愈发滚烫了,融融的暖风直熏地人舒服地眯起眼睛。

    夜深了,北风呼啸,雪仍是没有停。

    一时间,大堂内只能够听见干燥的木柴被火苗灼烧时,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断裂声。

    这时,却听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,颇有些神秘地说道:

    “你们,可曾听说过……雪妖的故事?”

    众人皆摇头。

    随后,这人,也就是那位瘸腿的店小二便给大家讲述了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。

    “那是七年前的事了。”男人饮了一碗酒,言语中颇为感慨。

    “当时,我还算身强体壮,便跟随塞北一地的马商做些贩马的活计。我们一行人走南闯北,好不快活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因行商在外,众人少不得要过上风餐露宿的生活。

    有一日贩完马后,在回程的路上,突遇大雪封山,他们一行人便寻了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安营扎寨。

    又因此行收获颇丰,大家都很高兴,所以当晚便载歌载酒、大肆庆祝起来。

    “那晚我特别累,所以很早就睡下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,没想到……”说到此处,伙计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,他颤抖着嘴唇,下意识地抚上自己那条断了的瘸腿:“第二天醒来一看,同行守夜的人几乎全死光了。”

    他仿佛又回想起了那诡异的一幕——

    他掀开帘子从帐篷中走出,这时,雪已经停了。

    但整个营地静悄悄的。

    远处,褐色的山斑鸠“咕咕——”地叫着。

    他踩在松软的雪地上,一步步朝前走,待转过一个弯,就见一人举着酒碗背对他坐着,面前的火堆却早已熄灭。

    他不疑有它,走上前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,还没来得及开口,就见这人顺势直直向前倒去,砰地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大堂的一角,方檀低着头,安静地剥着板栗。

    这是方才洒扫的妇人见他年纪小,好心端来的一碟零嘴。

    栗子香甜,带着几分刚从炉内掏出的滚烫。他的手也巧,不多时,板栗壳成山,盘内便堆起十几枚完整的金黄果仁。

    他一边剥,一边小心地去看陆雪燃。

    方檀从小就善于察言观色,或许是跟成长环境有关。毕竟,在扶风方氏的深宅窄院内,他同母亲二人并不受族人待见。

    后来,父亲被除名后,他们一家三口便从老宅搬出,几经波折,才将家安在云梦大泽旁边的一处无名谷内。

    “倘若以后爹娘都不在了,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“只有活下去,才有希望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方檀剥板栗的手一顿,暖黄的烛火下,他突然又想起了父母。

    这时,旁边那桌正说到兴头上。

    瘸腿的店小二不住地摇首咋舌,语气中满是后怕:“摔的头都掉了,脖子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连着。”

    “我凑近一看,你猜怎么着?”

    “那身体里的心肝、脾肺都被吃空了,整个人就剩一层壳子。”

    他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当时的骇人场景,说得这般激动,一时间,连方檀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。

    “后来呢?”

    众人纷纷追问起来。

    一干人都为这离奇的故事发展牵肠挂肚。

    唯独陆雪燃不为所动。

    她在喝酒。

    未滤清的新酿酒上泛起一层细密的泡沫,酒气香浓。

    酒倒不是什么好酒,毕竟寻常的关外野店,哪里寻得到价比千金的古方佳酿?

    但四下无声,她对着天际那弯冷月,却喝得无比专注。

    “后来。”

    那人还要继续说,却听“砰——”的一声巨响,门闩顿时裂成两半,一股猛烈的寒风席卷客栈上下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这是何故?”

    靠门一侧的掌柜见状,十分不解,当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,准备去关门。

    不曾想,他的手刚碰上门扉,便好像被定住一般,口中不住地“嗬嗬”倒抽着气,头发、眉毛染上霜白,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。

    仿佛被什么东西透过一层薄薄的皮肉壳子嘬干净了。

    随后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掌柜的尸身轰然倒地,溅起尘埃点点。

    众人大骇。

    那瘸腿的伙计见状,立即抱头嚎哭起来:“我知道,我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它来了!那个吃人的妖怪,它还是不肯放过我!”

    闻言,其余几人顿时就像没了头的苍蝇,胡乱转圈逃命,三两下便遁入雪夜中,跑了个干净。

    一时间,偌大的客栈内,竟只剩下陆雪燃同方檀两人。

    塞外三更雪,吹袭一夜风不减。

    此情此景,陆雪燃仍在独自斟饮。

    “怕吗?”她放下酒杯,突然问。

    方檀冻得直打哆嗦,心头惶然,却还是咬牙道:“不怕。”

    他年纪这般小,还不曾修习过法术,自然只能凭借肉身抵御严寒。

    两人正说着话,突然间狂风大作。

    好像有什么东西躲在雪中,朝二人扑了过来——

    陆雪燃不动如山,却是腰间三十六把龙鳞刀齐出。刀光森森,刀出的那一瞬间,恰似云破月白,风息雪无声。

    随后,只听极尖利的几声鸣叫,漫天血雾,顿时喷洒一地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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